第一章
山神怒
我叫张之行,在青竹村的石板路上跑了十八年。跑丢了阿爹留下的牛皮笔记本,跑破了七双千层底布鞋,却始终跑不出山脊线勾出的那抹青灰色。爷爷说我们张家人骨血里刻着山峦的纹路,注定要守着这片地脉过活。
这话我是不信的,至少十五岁前不信。那会儿我总蹲在村口老邮筒旁等报纸,透过《民俗周刊》的铅字窥探山外的世界。直到三年前中元节,我亲眼看见后山乱葬岗飘出三盏引魂灯——不是磷火,是真正的青白色灯焰,悬在离地三尺处沿着山道飘向深潭——才明白爷爷说的地脉里究竟沉着多少秘密。
王老六的电锯卡在第十七圈年轮时,树心里喷出的血雾糊了他满脸。
这是棵三人合抱的百年水杉,根系盘踞在山神庙正西方三十丈处。暗红色汁液顺着锯齿状的刃口往下淌,滴在树桩截面上竟发出油脂燃烧的哔啵声。同来的李二狗最先发现异常——那些被锯断的枝桠落地后像活蛇般扭动,表皮浮现出鳞甲状纹路。
老六哥,这树怕是有说法。。。李二狗话音未落,王老六已经抡起斧头劈向树干。钝器撞击木质的闷响在山谷回荡,惊起一片黑压压的寒鸦。
三日后子时,第一片碎瓦砸中我家院里的石磨。
当时我正在给七星灯添油。灯盏是青铜铸的饕餮纹,爷爷用二十年才养出灯芯处那点青芒。灯油突然剧烈晃动,檐角铜铃炸响的瞬间,我听见后山传来巨石滚落的轰鸣。
坎位地脉断了。爷爷从厢房转出来时,深蓝道袍上已用金线绣好北斗阵。他甩给我一捆浸过黑狗血的麻绳,绳结处串着七枚康熙通宝,缠腰上,逆三圈顺四圈。
山道上的月光白得瘆人。越接近山神庙,腕间桃木珠串越是滚烫。第五枚八卦珠突然咔地裂开细纹,雷击木的焦香味混着腐叶气息直冲鼻腔。转过最后一道弯时,王瘸子突然瘫坐在地——那棵守护山神庙三百年的老槐,此刻像被剥皮的巨人匍匐在乱石堆里,裸露的木质层布满蚯蚓状血管,正随着我们的脚步突突跳动。
退到坤位!爷爷扬手撒出把朱砂。红雾弥漫间,我瞥见坍塌的庙门下渗出黑水,粘稠的液体里浮着鳞片状结晶。供桌残骸下压着半截山神像,彩漆剥落的面孔上,右眼窟窿正汩汩涌出胶状物,在月光下泛着沥青般的幽光。
七星灯刚点上就出了变故。灯焰本该是笔直青芒,此刻却扭曲成蛇信状,在黄铜灯盏里左冲右突。我死死按住震位青砖,砖面阴寒刺骨,掌心瞬间结出霜花。爷爷甩出的红绳突然绷直,绳结处的铜钱叮当作响,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另一端撕扯。
闭左眼!厉喝声震得耳膜生疼。我捂住左眼的刹那,右眼像被泼了辣椒水般灼痛——满地瓦砾突然透明如琉璃,地底三丈处,森白蛇骨正顺着地脉裂隙游窜!碗口粗的脊椎每扭动一次,钉在七寸处的铜钉就崩起半寸,二十年前埋下的镇魂符咒在它颅骨上烧出滋滋白烟。
爷爷踏着禹步甩出七枚铜钉。钉头北斗纹路割裂月光,带着破空声钉入蛇骨关节。腥风卷着腐肉味扑面而来,我腰间的铜钱绳突然勒紧,康熙通宝上的满文篆刻迸出金光。七星灯焰在这一刻暴涨,青芒中浮现出十七棵水杉的虚影,树根处缠绕着早已风干的蛇蜕。
天地玄宗,万炁本根!爷爷的敕令与铜钉入地声同时炸响。地面剧烈震颤,我踉跄着扶住断柱,看见蛇骨在青焰中寸寸龟裂。那些黑曜石般的鳞片腾空而起,却在触及朱砂雾时化作腥臭黑雨。
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,废墟间只剩满地骨灰。爷爷用桃木剑挑起块焦黑树皮,正是王老六砍伐的水杉残片。树皮内侧的纹路竟与蛇骨完全吻合,仿佛这棵树本就是蛇妖的化身。
山脚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。王老六举着血淋淋的右手冲上山坡,食指与中指不翼而飞,断口处留着毒牙咬噬的豁口。更骇人的是他脖颈处浮现的鳞片状淤青,正随着呼吸缓缓蠕动。
张家爷孙救命啊!他扑倒在碎石堆里,袖管滑落露出手臂——皮肤下凸起的条状物正在游走,像是皮下藏着无数小蛇。
爷爷收剑入鞘的金属摩擦声格外冷冽:背《山戒》第三章。
伐古木者,断其指;惊地脉者,焚其宅。我盯着王老六皮下蠕动的凸起,突然明白那些被砍伐的水杉里,藏着怎样可怖的因果。
第二章
血符咒
王老六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,变成蛇类吐信般的嘶嘶声。他脖颈处的鳞片状淤青已蔓延到耳后,皮下游走的凸起物在晨光中清晰可见。爷爷用桃木剑挑开他染血的衣袖,我们倒吸一口冷气——整条右臂的血管凸起成青黑色,像无数小蛇盘踞在皮肤下。
去请林家姑娘。爷爷往王老六眉心拍下镇魂符,黄符接触皮肤的瞬间腾起白烟,要快,他的三魂被蛇毒蛀穿了。
我攥着还沾有蛇妖黑灰的桃木珠串往邻村跑,山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味。路过村口老邮筒时,瞥见王老六家那栋未完工的小楼——二楼窗框的铝合金正在扭曲变形,如同被高温炙烤的蜡油。
林小蝶的草药房藏在柳溪村最东头,门前挂着串风干的曼陀罗花。我刚要叩门,木门吱呀开了条缝。穿白大褂的少女正在研磨药杵,头也不抬地抛来句:蛇毒入髓,需三钱断肠草汁液做药引。
你怎么。。。我愣在门槛处,晨露从屋檐滴进后颈。
你鞋底沾着山神庙的朱砂土,袖口有七星灯的青烟味。她终于抬头,杏眼里映着药炉的蓝火,最重要的是——药杵突然指向我腰间,铜钱绳第七枚康熙通宝裂了,王瘸子今早来讨过止痛散。
背她药箱回村的路上,我数清了她的头发。乌黑发辫间缠着七根不同颜色的丝线,随着步伐在晨光里晃成彩虹。经过乱葬岗时她突然停步,从药箱夹层抽出把银质小刀,剜起块长着暗红苔藓的土。
噬魂菌,专解地脉阴毒。她将菌丝封进琉璃瓶,瓶身映出我欲言又止的脸,别问,问就是《本草纲目》第七卷夹页有载。
王老六的厢房已变成毒窟。墙皮剥落处渗出黑色黏液,床幔无风自动,每次飘荡都带出腐肉气息。林小蝶却径直走到床前,银刀划开王老六肿胀的指尖,接住三滴紫黑毒血。
不是蛇毒。她将血滴入琉璃瓶,噬魂菌丝立刻蜷缩发黑,毒源在骨髓,是木灵反噬。
爷爷瞳孔骤缩,桃木剑在青砖地面划出火星:那十七棵水杉。。。是蛇妖的共生木
回答他的是王老六突然弓起的脊背。伴随着脊椎错位的脆响,他后颈爆开拳头大的血泡,三条白骨蛇头破皮而出!蛇头空洞的眼窝里燃着绿火,张口咬向最近的林小蝶。
当白骨蛇头破体而出时,林小蝶从颈间扯下枚玉蝉压在其天灵盖。蝉翼处阴刻着往生咒,正是茅山派超度横死之魂的法器形制。爷爷瞳孔微缩:你母亲姓陈沅陵陈家的渡魂术…
家母是湘雅医学院第一批本科生。她突然将银针扎入王老六百会穴,针尾缀着的红绳系着现代医用手环,但她说有些病症,得用外婆教的法子。
按住他膻中穴!她冲我喊。我扑上去时嗅到她发间药香,像是暴晒后的艾草混着新鲜雪松。王老六的皮肤在我掌下蠕动,仿佛有千百条蚯蚓在血肉里奔逃。
林小蝶的银刀舞成光轮。当第七根木刺被剜出,白骨蛇头齐齐发出尖啸,在晨光中化为黑烟。王老六的惨白脸色开始回血,臂上青黑血管逐渐隐没。
共生木被伐,蛇妖虽灭,残毒却寄生人体。她将木刺收进药囊,琉璃瓶里菌丝已变成剔透的琥珀色,每天巳时用无根水煎熬,连服七日。
林小蝶缠绕绷带的手指顿了顿,发间银簪闪过符箓纹样:家祖林守义,辛亥年跟着湘西赶尸人学过续命针。她掀开药箱夹层,露出半卷泛黄的手札,封皮上《祝由十三科补遗》的朱砂题字灼人眼目。
爷爷摩挲着桃木剑柄的雷击木纹路,突然开口:张家小子缺个药童。
是助手。我纠正道,袖口却被林小蝶拽住。她在我掌心放了片薄荷叶,清凉感直冲天灵盖:明天开始,教我认符咒。
正午阳光穿过窗棂时,我发现自己还攥着那片薄荷叶。叶脉间隐约透着金线,细看竟是天然形成的八卦纹样。后院传来爷爷研磨朱砂的响动,新制的黄符纸在竹匾上晒成一片灿金。